然而,伴随着这“文思泉涌”而来的,是一种越来越难以忽视的怪异感——疲惫,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、无法用睡眠驱散的疲惫。
起初只是轻微的倦怠,像是熬了一个长夜后的精神萎靡。他并未在意,只当是苦读所致。可渐渐地,这疲惫感越来越深重,如同附骨之蛆,日夜缠绕。白日里,他常常感到头脑昏沉,反应迟钝,书卷上的字迹会莫名地模糊、扭曲。更可怕的是在夜晚。
他的梦,变了。
曾经,即便在最困顿潦倒时,他的梦境也是鲜活的。会有故乡山野的清风,母亲灶膛里柴火噼啪的暖香,邻家少女羞涩的笑靥,甚至是落榜后同窗们或同情或嘲讽的脸孔……那些梦,无论悲喜,都带着尘世的烟火气,是他贫瘠现实之外的一方慰藉。
可现在,那些色彩鲜明、情节连贯的梦,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抹去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破碎的、冰冷的、毫无意义的碎片。有时是漫无边际的灰白色迷雾,他在其中茫然行走,找不到方向,也听不到任何声音。有时是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,无声无息,带来令人窒息的恐惧。更多的时候,是彻底的虚无,一片纯粹而令人绝望的黑暗,连时间的流逝都失去了意义。他在这种“梦境”中“醒来”,非但没有得到休息,反而比睡前更加精疲力竭,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抽空了,只剩下一个麻木的躯壳。
江云樵开始恐惧睡眠。他强撑着,点着最劣质的油灯,强迫自己一遍遍抄写经书,用笔尖的流畅和文字的华美来麻痹自己,对抗那如影随形的空虚感。只有在握着那支枯笔,感受着笔尖幽蓝花苞传来的冰冷悸动,看着那些不属于他的华美文字从笔下诞生时,他才仿佛能抓住一丝真实的存在感,暂时忘却那吞噬梦境的恐怖。
他隐隐约约感觉到,这可怕的疲惫和梦境的消失,与那支笔有关。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:每一次使用这支笔,每一次写出那些惊才绝艳的文字,似乎都在消耗着他自身某种不可再生的、珍贵的东西——他的梦,他的情感,他灵魂深处的某种活力?
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。他盯着那支枯笔,笔毫上那幽蓝的花苞在灯下似乎又舒展了一分,中心的光点更亮了,像一只餍足后微微眯起的眼睛。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升起。
他猛地将笔掷在桌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轻响。不行!不能再用了!这代价太大!他宁愿回到过去那种平庸,至少他还是一个完整的“人”!
然而,仅仅过了几个时辰,当窗纸透进惨淡的晨光,当秋闱的日期如同悬顶之剑般迫近,当想到母亲枯槁的容颜和乡邻鄙夷的目光……那被压抑的、对功名富贵的极度渴望,如同野火般再次燎原,瞬间烧毁了那点可怜的理智和恐惧。
他颤抖着手,再次拿起了那支枯笔。笔身冰凉刺骨,那幽蓝的花苞似乎感应到他的屈服,无声地闪烁着,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。
“最后一次…就这一次…”他喃喃自语,像是在说服笔,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颗早已被野心和绝望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,“中了…中了之后,我就把它封存起来…永远不再用…”
他蘸饱了墨,枯笔落下。笔尖幽光一闪,华美的文字再次如决堤之水,奔涌而出。与此同时,一股更深的、源自灵魂的疲惫和空洞感,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他淹没。他能清晰地“感觉”到,又一个色彩斑斓的梦的碎片,被笔尖那无形的吸力撕扯着,离他而去,投入了那幽蓝花苞的深处,成为了滋养它妖异光华的养分。
他闭上眼睛,一滴冰冷的汗珠,混合着绝望,从额角滑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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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闱终于放榜。
临州城贡院外,人声鼎沸,锣鼓喧天。报喜的差役骑着快马,高喊着一个个名字,引来阵阵欢呼或叹息。空气中弥漫着汗味、脂粉味、鞭炮的硝烟味,还有功名利禄炙烤出的焦灼气息。
江云樵站在人群边缘,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,身形比几个月前更加消瘦,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,眼窝深陷,布满了浓重的青黑色。他站在喧嚣的浪潮里,却像一尊冰冷的石像,与周遭的狂热格格不入。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,里面裹着的正是那支枯笔,笔身隔着布传来冰冷的触感,如同握着一块寒冰。
只有他自己知道,为了走到今天,他付出了什么。那些消失的梦境,那些被抽空的鲜活感受,那些深夜里噬骨的疲惫和恐惧……都成了此刻他站在这张榜下的代价。
“解元!头名解元!江云樵!江云樵江老爷高中解元啦——!”
震耳欲聋的锣声和报喜人那拖长了调子的尖利嘶喊,如同炸雷般在江云樵耳边轰然响起!
中了!头名解元!
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猛地从心底喷发出来!瞬间冲垮了他长久以来冰封麻木的躯壳!十年寒窗的屈辱,破庙中的饥寒交迫,母亲殷切期盼的眼神,所有沉重的过往在这一刻都仿佛被这“解元”的金光彻底粉碎!他赢了!他江云樵,终于一飞冲天,扬眉吐气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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